拼多多下的虚妄人生

触及不到

1上周五下午，妈妈在家庭小群发了一个拼多多助力，让我们帮她砍一刀，我第一反应是拿起手机，迅速重新下载拼多多帮她助力，但马上心里又有一个很“不情愿”的感觉出现了，卸载了，不想下，手机内存真的很满，不愿做.....一时想到朱悦老师在团体里说关于和家人表达真实的概念：”如果你早和你的父母表达了真实，你和他们的关系可能早就改变了，他们就会想，是什么让我们的关系变成了今天这样。“想到她在团体中说的那句话，又想到如今的我，是如此想在他们面前“为自己而出现”“，我决定换个与以往不一样的方式回复她。于是，当下的我便在微信群直接拒绝了她：”卸载了，不想下啦！这个东西很难的，所以建议放弃。“ 话刚说完，心里就开始涌现了如惯性般“慌”的感觉，那个对于未满足她，而被攻击和责怪的害怕，是常年累积创伤的第一反应。


很快，大姨也在群里回复说：“我没有拼多多。”大大帮了几次，最后也没弄明白，回复了一句：“什么意思。”过了会儿，妈妈回复说：“就差一个积分了，哎。“说着便发了个截图，随后又发了一句：“就差0.3个积分了。”


彼时的我，手机里已经打出了：“你等会吧，我下载一个。”删掉后又打出一句：”这个东西就是坑，你即便再邀请一个，也还是不会领到的。“当我打完第二句话后，不知为何，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再解释了，便接着删掉，再后来，我带着一种不耐受的感觉，关掉了微信群。微信的对话框变得沉寂，而这沉寂的背后，却经由我不知多少万千的思绪和情绪，在文字的跳跃中翻涌而过的。那里有多少我对她欲言又止的试图教导，有多少想再照顾一下的反哺，又有多少对她可能在微信框背后暗骂我的不耐受。

2当看到那句就差：”0.3个积分了”时，我有点撑不住了，那个想下一个拼多多满足她，甚至萌生了一种想象层面的错觉，“就差我这一个人，只要我帮她了，这个软件或许就能给她提现了。”在那个全能自恋的地方，我总是容易不假思索地回去。但这一次，我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并忍一忍，忍一忍对她的不忍心、忍一忍对她的照顾和身为一个好女儿人设的崩塌。与此同时，那个总想照顾一下他们，总想满足一下他们的心，也在这一刻，被我彻彻底底地认清了。很快就想起元歆老师曾对我说过的那句：”你还是把他们照顾地太好了。“我一时难过得不行。但同时，我也想起自己前年第一次接触拼多多类似砍一刀的活动时，也邀请了他们帮我助力。那时的我，对我妈的邀请是带着恳求的，当她很热情地下载拼多多并给我助力后，我感受到了被满足后的欣喜，一份爱和协助的加持；对我爸的邀请是带着愤怒和责备的，当他说不会弄的时候，我想试图教他，并控制他帮我下载的心切，竟格外强烈；当我妈帮我爸下载好且成功助力后，我心里萌生的，是我妈能游刃有余操作和运营手机系统的认可和崇拜，于是内在又给她加了一份功劳。
最终，我因为我爸这个”新客“，拼刀成功，在系统上成功领到了100块钱。而今天的我，当他们需要这份助力时，我又做了什么？是逃避，是懒惰，是不愿......心里萌生出很多很多对自我的攻击和责怪：我还是个好女儿吗？我配他们曾为我的付出吗？我曾要求他们为我助力，而今天的我，却未曾给他们同样的回报.......我开始责怪自己，我得帮她，我必须帮她，我有什么资格不去帮她？可心里又不想再为他们做一点我压根不愿做的事儿；帮或不帮，内耗在升腾，矛盾在打架，用手胡乱理着头发，在工位上如坐针毡，哀怨般地叹着气。

3回想起来，这两年参加了至少2次拼多多砍刀活动，我非常知道这种活动到底有多坑，它让我们每个人都抱着对这个世界幻想般的期待，抱着：只要我xxx，我就有可能xxx的想象，去找一个又一个家人、好友、夫妻、恋人、同事甚至是暧昧对象......“有拼多多吗？帮我助力一下吧，谢谢。”“能下个拼多多吗？就差xx人了，拜托了。“有的人曾被拼多多满足过，有的人曾没有，我便是那被满足成功提现的一员（如同我爸妈偶尔也会满足我的需求一样）。被满足过的人，会带着更大的幻想，渴望得到更多的虚妄。如今现实世界的那些骗局和套路，不都是”吃透“了人对想象的贪恋吗？而我们将口令转发给一个又一个人，用近乎“讨好“的卑微，只为赚取那微薄的100块钱。真的只是为了100块钱吗？我想或许并没有那么简单。我深刻地记得自己在一通邀请好友后，每隔1、2分钟就要切回页面，看看有多少人帮我助力了，每多一人助力，我便对我们的关系有了一个”更近更深“的确认，助力的人数越多，便对自己拥有如此多”好人缘“有了个假想。说实话，那一刻我是充盈的，我被一群肯看见我，肯满足我需求的人包围着，似乎心也得到了短暂的踏实。但邀请别人助力，多少是带着不好意思和恳求的，从拼多多最初写的：就差1元就助力成功啦，到后来邀请了10人后，它却还写着：还差0.3元就助力成功啦。我一边痛骂商家的无耻，另一边却始终无法善罢甘休，我想或许那便是心理学常说的沉没成本吧。


4朱悦老师在文章中曾写道：“如果我拥有话语权，我愿意指认做游戏就是在谋财害命。它以一种过于轻快的方式，缝合了人们的想象和体验，创造出一个虚假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里并没有真正的复杂，只有不断地重复和堆叠所造成的繁冗和简单粗暴的规则。但在我心里也没有那么忌惮游戏了，因为外部现实和游戏里如同镜像，区别并不大。许许多多我们以为是在认真生活的面向，其实就是在玩儿游戏，只是人们是如此愿意自欺而又惧醒。”前两天桐哥给我讲了一位原神人物的设定，我突然不再沉溺般认可朱悦老师的这段话了。因为我所感受到的，是对那个建构出的人物，是“如何没有选择般虚假又伪装地活着”，并对她“从未为自己本身而出现过”而深感痛惜。那一刻，我相信，研发游戏的人在制作剧情时，心里是带着与自己或时代有关感觉的，也许他们做游戏的初衷，也是在救赎自己的无意识。而玩游戏的很多玩家，彼此作为搭子在体验游戏时，处处都存有真情。真正在我看来的谋财害命，是那些洞察透了人类心理需求，并借助人们对虚妄和不甘的想象，而为自己牟利的商人。互联网套路不断地运营手段，商场里随处可见的抓娃娃机，赌博机构亦或是网络诈骗，都是我指认的对象。如今这个看似生活在现实世界的人们，早已活不成人的样子了，越来越多的人不愿且害怕触碰自己人生的真相，而类似套路式的“刺激和麻木”，更加深了人们对虚妄的想象。用一次次的邀请助力，一次次地将硬币扔进娃娃机里，一次次地续赌、一次次的转账......为之上瘾且不甘收手。如今，我多希望如我一样很多时刻都“无知无感“的百姓，可以在这里用心地停一停，去看看这些商人到底对人们做了些什么。他们让这本就迷失了“真实“的时代，离人们越来越远，而很多人所作出的选择，是明知这些人的行为，却仍要让自己一次次地活在”想象“里，停不下来，收不了手。曾经的我，便是其中一员。

5透过拼多多商家”套路“用户的动机，又通过用户一次次地踩坑，再一次次停不下”跌落“的现实中，如同给了我一个强有力的镜映，它让我重新回到自己的成长经历和家庭关系中。在曾被父母满足过的地方，我曾以为这都是”爱“，而我又在拼命寻”爱”和资源的地方，渴望着他们究竟还能给我些什么。正如拼多多邀请100人后的1次助力成功，娃娃机抓了20次后的1次的精准抓力，哪怕希望渺茫，也同样令我痴迷。而我最近时常浮现的景象是，自己站在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旁，井口由内到外都散发着如金子一样的光芒，我看着这束光，如此耀眼、诱人，便想象着，这井里一定有什么好东西，我得去看看。于是我脱光了衣服，带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跳进井里，又从井里像失了半条命似的艰难地爬出来，竟发现里面除了漆黑和冰冷，什么都没有。偶尔，我也会继续带着对那束光的渴望而回去，从井里捡来一根树枝，发现一些杂草，以为这就是所谓的“好东西”。那闪着金光的井，便是爸妈曾给我画过的大饼，曾许诺给我的承诺；那个无数次往井里跳的人，是我自己；那井里的树枝，干巴巴的杂草，是她们曾给过我的资源，也有我放不下的“理想化期待”。都说吃一茧长一智，可我这茧吃了，智是无论如何都长不出来了。最近我常在问自己，是真的没有”智“，还是压根不想”醒“？

6他们曾说”你要记住，天下没有人比我们更爱你。“他们曾说：“你结婚我要给你多少钱，以后你有什么钱方面的需求尽管开口。”他也曾醉酒后对我说：“我甚至能为你放弃生命，别人能吗？”乍听这些话，父母之爱感人肺腑，但当下我的真实感受，却像被一股沉重的感觉扼制了喉咙，喘不过气，却又无力否定和质疑。直到有一天，我在细细回想他们这些“爱之深沉”的话时，试图与他们的感觉连上，那模糊而又难以言说的沉重，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或许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所谓“天底下没有人比我们更爱你”的话，他们自己都不曾得到过如此之“爱”，又如何夸夸其谈般有能力赋予给我？或许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所谓“我宁愿放弃自己的命也要让你活“这样的话，如果真的实现了，不过是一位父亲将自己”难以完成“的人生使命，不假思索地扔给了孩子，那孩子自此后便不再有自己，而是父亲的替身。这样的言论，实则在以爱之名，扔下他这一生应履行的责任和包袱。或许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自认为给了儿女足够的爱，但实际并无爱的能力；或许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是如此需要一个孩子的忠诚，也是如此害怕一个孩子从沉睡中“醒来”。我和爸妈的关系，与拼多多商家与用户的关系，结果上并无太大差别。我想，唯一可谅解的是，拼多多的套路商家，在坑用户时多半是清醒的，而被坑的用户，多半是盲从而沉睡的。而我的父母在坑我时，多半是带着他们成长经历创伤的延续，并对此无知无觉；而我，也同是睡着的。我们的关系，就在一方无感，一方沉睡中，彼此挣扎和纠葛了20多年。7我想，教育的悲哀从不是“压根给不到”，而是“从来不诚实”。当我们无法清醒且诚实地对孩子说出：我不爱、不想、不愿、无能，亦或是我分明对你又爱又恨，又悲又喜，我偶尔有能给你的，偶尔什么也给不到你...时，孩子就会抱着长久的幻想和期待，就像拼多多给用户的希望一样，那希望让人拧巴又窒息，让人想逃又留恋。依稀清楚地记得，二十三四岁有一天我爸喝多了对我说的话：“我知道你是个很善良的孩子，你也有很多优点，但有时候，我也恨你。”他在对我说这句话时，是咬牙切齿的。那一刻冲击我的，是我终于看见了他少有发自内心的”真实“言论。那一刻，我终于不再被捧到一个”自己拥有无限爱我的父母“这样一个位置了，我终于可以理解：为什么每次那口口声声的爱，却让我如此地想要逃跑。8我也想和他们有过连接，但也极度害怕。我害怕我妈对我偶尔一次的煽情和袒露心声：她曾在我20多岁打我后痛哭着对我说：以后再也没有了；她曾在控制不住想伤害我后劝我去学跆拳道，以此让我保护自己不被她下一次的攻击而伤害；她曾发自内心地说过：希望我好，我好，她就高兴；她也曾在今年的微信里对我说：”你怎么着都行，回不回家都行，你爸这边我劝着。“每当她说出那些让我感动的话，在情绪涌现的那一刻，我怕极了，更不敢和她连上，于是迅速切换话题，逃得有多远是多远。我很明白我在害怕什么？我害怕那“两极分化”的爱，更怕”相信“她的真情，因为那”真情“，从不稳定。我害怕她前一秒的掏心掏肺，后一秒就被自己控制不住的情绪而击碎；我也怕她前一秒那如此强烈想给我一切的渴望，后一秒就因愤怒和不想承担而收回；这让我怎么相信，这是一份连绵不断且稳定的爱？相信不了，更获得不了来自母亲功能上持续且稳定的支持。

9我也曾渴望来自父亲的资源。我渴望在自己人生各个阶段遇到困惑时都能有他给我的牵引；我渴望自己在恐惧面前能得到他的鼓励，而不是加倍地焦虑；我渴望能得到他对我发自内心的肯定，而不是失语；我渴望他能看见我真正的样子，而不只用他想象中”善良的我”以此敷衍。但真相是，他的内在，除了恐惧和空乏以外，什么都没有。他唯一能给我的，就是拼命在我面前刷存在感，在总是给自己捧得很高的地方，来寻求全家人对他的肯定和反应，却在我遇到各种小麻烦时，得到的永远是那句：“那怎么办？”我心里的虚妄，是我仍幻想着在她们身上能获得有限的资源；但真相是什么？是在咨询里元歆老师不止一次对我说的：“她们不是不爱你，而是她们能给你的只有这些。”是在咨询和团体中多次被击中的那句话：我是一个在情感层面上近乎”无父无母“的人。无父无母？从没人告诉我这样的答案，一年多了，我也从没敢认过。因为他们说的全都是：”世界上没有我们比我更爱你了。“直到这概念般的反应，被我真正在内在体验过，我才终于认可了它的真。但即便如此，我也看到了很多很多的希望。和元歆老师做咨询的这几年，让我看到了一个抱持中母亲的样子；和朱悦老师上团体的这半年，让我看到了一个父亲该有的牵引的样子。和小伙伴下地里种地时，让我看到了来自农民们的质朴和彼此相处的单纯；五一和陌生人爬山时，让我感受到来自领队如父亲般的保护和安全感；和心一道长辟谷练功时，让我不再因自己突如其来即将要疯掉的症状而过度恐慌；和多年来桐哥、好朋友们的相处中，让我认识到自己过往的人生中，她们是如何支撑我到了今天。朱悦老师说：”虽然你们的成长经历可能是无父无母的，但并不代表你们的人生就没有出路，许许多多外界的领导、同伴、朋友、伴侣....都能给你们如父如母般的指引。“这句话，便又给了我更多的希望。

10在看清了拼多多商家的套路后，这软件一时半会是再也不想碰了，牺牲自己的流量和内存帮他人助力这个事儿，也绝无仅有。写完这些，回到上周五对我妈的拒绝，心里也少了些许愧疚。我猜想那一刻，她的心里或许有对我潜在的责怪，有对自己提现不成的不甘，有试图用“就差0.3个助力”的话来向外界索取的渴望，也有那寥寥无几好友助力的落寞....但这些，也都是她自己必须要面对的感觉和真相。回想2年前还住家的时候，如果遇到同样的场景，她一定会说：”就这么点忙，你都不愿意帮，以后我真是什么都不指望你了。“说着便对我发出一些或疼或痒的抱怨和攻击，每到这时，总能让我感受到即将失去一段母女关系的恐慌。而如今，这段关系有没有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在我的心里，已经有了越来越多能给我稳定关系的人。我承认，我是无比深切地需要着他/她们。拼多多助力虽是件再小不过的事，但我却认定，这是我为自己而做出的努力。我不能也不想再帮她/她们回到那个虚妄中，更不能用委屈自己的方式，满足她们持续做孩子的愿望。当我放下了对母亲的期待，承受着母女关系的丧失以及她可能再次出现的暴怒，学会了因不愿而拒绝，少了些回家的次数，这一刻，我才终于走上了那条“成人之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路，而是我和她/他们共同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