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手短剧:线上的戏剧村

撕心裂肺

杨茜/文

心跳加速，呼吸困难，是熟悉的感觉，就像直播前经常遇到的情况。站在偌大的颁奖大厅旁边，李璐璐深吸一口，缓过来，调整步伐和笑容，她走向通往给自己野心嘉奖的几级台阶。

“大家好，我是一只璐，这次我带来了一个新的身份跟大家见面，就是在刚播完不久的快手短剧《如花如荼》中我饰演的女主花泠……”在快手主办的第三届金剧奖上，一只璐站在聚光灯下，实现了自己曾经在主页上写着的“翻身”简单的两个字的愿望，以爆款短剧女主角和千万销量主播的双重身份讲了一段感想。演讲后的第二天，她又继续马不停蹄回到直播间，从“花泠”变回主播一只璐。在一只璐的账号里查看直播回放，她就只在演讲这天给自己放了个小假，除了这天，每一天她都有直播安排。就像在《这个男主有点冷》里演的曲嫣，在《万渣朝凰》里演的苏绿夏一样，李璐璐的一部分自我和真正的人生，与这些角色重叠、融合、相互映照。


李璐璐在快手举办的短剧行业大会上演讲/受访者供图

上头，是李璐璐演的《这个男主有点冷》和《万渣朝凰》出圈的重要原因，也是评论里的高频词。如何才能上头？要爽，比如她演的曲嫣和苏绿夏。两个女主角都进入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中，而这个身体本身的灵魂是传统玛丽苏偶像剧里懦弱可怜的白莲花，被男人欺负被女人排挤，但是当李璐璐占据了原本这具身体的灵魂和人生，改头换面，开启反击，带着原本那个女孩儿的身体打了漂亮的翻身仗。复仇的爽感令人上头。当《这个男主有点冷》收官，剧集的播放量也超过了10亿次，李璐璐也因此涨粉超过500万。
《这个男主有点冷》播出于2021年，彼时短剧还没到最火热的时候，只是在影视寒冬中，反而迎来了一点春天的希望，花大量金钱的大卡司、大制作的长视频剧集逐渐势弱，横店剧组数量巨减，短剧的优势突显出来，拍摄制作时间短，剧情紧凑，但最重要的是观众，哪怕长视频剧集已经“生死七分钟，黄金前三集“，还是要起码浪费七分钟，对于把剧当电子榨菜的年轻人来说，七分钟可能已经吃完了半顿饭，但快手短剧一集才一到两分钟，不好看就划走，打开包装袋的功夫，就能选定一部上头的看下去了。
“翻身仗”
是短剧吹响了李璐璐“翻身仗”的号角。
细看之下，李璐璐有一张上镜的脸，娇小动人，笑容甜美。她不想浪费这种天赋，上学不济，只读到中专，2017年毕业后李璐璐就开启了和镜头打交道的生活，和惠州老家的朋友们成了当地的小网红。那是短视频还不成熟的年代，没多久，朋友们就四散天涯，李璐璐只身到杭州继续做主播。她很努力，但主播的生活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光鲜，走进杭州一些办公园区，最常见的场景是多家直播公司包下一整层，几乎从天亮播到天黑，每个房间都有主播，有特点才能让人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下去。李璐璐遇到的人都比她成熟，她不要求睡眠，不挑活不挑时间，有活就上，在吵闹的直播间里沉浮。直到被选中参演2021年播出的快手短剧《这个男主有点冷》。
相比李璐璐，导演周潇对选上她的那天记得更清楚，她在快手的主播群里问，谁有兴趣演短剧？其他主播都忙着带货事业，只有李璐璐回应了，周潇原本就喜欢这个女孩子，李璐璐长了一张甜美的脸，担得起“好美”的评价，同时与甜美形成反差的是，她的眼神里有股坚定和倔强，板起脸又透露出“野心感”，在镜头里，这种双重气质的并存和反差并不容易，李璐璐恰好都有。“对于网红来说，被反复打击还没有消沉，每天想到的是我要怎么再爬起来，这种人是注定会成功的。”周潇分析。
在去往横店的那个夜晚，李璐璐才拿到剧本。原本她已经够瘦了，但她对真正上镜不自信，尤其看到男主角李菲时。“太卷了”，李璐璐感慨。于是李菲吃沙拉她也忍住疲劳吃“菜叶子”，李菲背完了词儿，她也强迫自己背下来，从小到大，李璐璐从没在背书这事上这么认真。对于科班出身的演员来说，演个几分钟的短剧不在话下，但对于普通人来讲，要在短时间内调整状态，进入另一个人的身份中，要哭要笑，要不耽误所有人时间，没有感受过是不能想象其中压力的，李璐璐刚进片场，一切都觉得新奇，“原来下雨的戏不是等下雨，是用洒水车控制的，也是要真淋着的，要一遍遍淋。”但随着拍摄，哭实在太难了，她哭不出来，助理突然在旁边说，“璐璐，咱们这个团队这么多人的生计都靠你了。”唰得一下，李璐璐就哭了，她不想拖累别人。


李璐璐在横店拍戏/受访者供图

快手这类言情短剧在很多观众口中最多的评价是“粗糙的好看”，但即便是“粗糙”，也是灯光、镜头、音乐、剧本一样不缺得拍下来的，以李璐璐的年纪和经验，在短时间完成这种工作，需要极大的抗压能力和学习能力。
好在她的付出有回报。剧集成功了，但李璐璐不想停下来。面对大量涨粉，她觉得这是把直播做得更上一层楼的好机会。只要没有拍戏计划，她就继续运营直播间，为了让剧粉来了不失望，她开始看书，学运营学管理，甚至为了解决压力问题翻心理学的书。
看了太多娱乐大明星的故事，天赋、运气好像在成功的人生里不能或缺，但李璐璐倒是真的更容易让普通人动容，除了长得还不错，她没什么过人的天赋点，也谈不上有多好的运气，只是能干的活一个都不拒绝，也没在任何不确定的付出上犹豫，以及马不停蹄往前走一步的野心，让她从一个中专小妹不断往上走。
李璐璐从来不介意说自己的短处，有一次直播间有人问，你这么厉害是因为爱读书学习吗？李璐璐坦诚地笑着说，“我学历很低，大专都没有上完。但我希望大家可以看到，一个中专毕业的人，可以做到现在这个程度，那说明你也可以呀。”
实际上，《这个男主有点冷》不仅改变了李璐璐，也改变了快手，以亿计的播放量也吹响了短剧的翻身仗，开启了快手短剧的“黄金时代”。
2022年2月，知竹执导的《长公主在上》播出，剧情遵循快速疯狂上头的原则：传说中骄奢淫逸的公主一直撩侍卫，侍卫也对公主情愫暗生，但他实际上是皇帝安插在公主身边的卧底，一直在寻找她祸乱朝廷的证据。不少人从快手跑到微博充当起“自来水”，#长公主在上能加更吗#词条登上热搜，也让短剧以低成本、高产出的优势真正登上登陆以横店为代表的影视行业的舞台。时隔大半年后，这部剧热度还在，正片累计在快手播放超3.7亿次。
播客节目“乱翻书”提到，仅在2022年上半年，就有800多家公司备案短剧2895部，而2021年全年备案的短剧只有398部，在快手，短剧每天有超过2.6亿人观看，一年播放量超过420亿次。“黄金时代”的到来，也意味着短剧从业者正在完成精品化的职业进阶。
不能一直爽下去
在李璐璐抛开学历的桎梏为自己的野心高歌猛进时，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正规科班出身，表演经验丰富的演员王羽铮不知要在何处安放自己的理想和能力。土生土长北京人，清华附中毕业，考进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他接受了四年完整的戏剧表演训练。但每年的表演系毕业生那么多，能杀出重围的寥寥无几，王羽铮就是那些明星毕业照里“同班同学”中的一个。
“毕业等于失业，杀青等于失业，永远像一只没有脚的鸟。”王羽铮说。刚毕业时，因为给学妹蓝盈莹搭戏，他被顺便召进了北京人艺。做话剧演员的6年中，他最多一年演了260多场。本来想趁着有经验了，出去闯闯影视圈，陆续拍了几部戏，还没等到有好机会，影视寒冬迅速降临，圈里有姓名的演员都没戏拍了，何况他这样还没代表作的。生活的压力让他越来越焦虑，“也不知道该去给谁磕一个，拜拜哪个庙什么的。”
偶然的机会，演员好友戴菲帮他开了个快手账号，叫“北京小伙儿羽铮”。王羽铮也开始拍一些生活和情感的小段子，内容涵盖了年轻人的情感状态、生活负担、社会热点话题等内容，按下段子内容先不提，王羽铮多年的话剧演员演技至少在这种小段子里得以发挥，比如，一期叫“跑腿”的故事，男主角不满朋友使唤自己跑腿买烟，但打开银行卡50块都拿不出时，瞬间就从趾高气昂的表情变得恭敬卑微。这样的演技能力并不是普通快手网红能有的。
段子拍到2022年，导演陆添发现了王羽铮。陆添和王羽铮默契地走着道路，北京人，科班出身，电影学院摄影系毕业后进入影视行业，担任过《剑王朝》《三千鸦杀》等网剧的制片人。制作了四五部网剧之后，加上影视行业寒冬开始，陆添发现，长剧长片的日子，不好过了，片方的利润空间被不断压缩。2020年，他关注到快手的星芒计划并开始尝试制作短剧。


陆添/受访者供图

此时，星芒计划已经不限于拍所谓的“爽剧”， 快手短剧负责人于轲在访谈中表示，短剧区别于其他传统内容的最大一个点就在于爽点，高频次和密集的，比如前期磕上头的甜宠言情都是这一类，但用户可能看几次就厌倦了。所以在2.0时代，快手希望剧作结构和内容节奏走向张弛有度。几次合作后，快手的尊重和分账的透明化让陆添很满意。
2022年4月，陆添想开辟多样化短剧类型，拍一部展现北京人生活的京味短剧，“短剧市场缺一种以北京的地域文化为基调，展现年轻人奋斗生活的家庭共情剧”。于是他发现了千万粉丝的“北京小伙羽铮”，两个人一拍即合，一个懂表演一个懂拍摄，两个科班专业出身的人让《胡同儿》的质感在短剧中脱颖而出，也将快手短剧提升了一个制作和审美档次。《胡同儿》讲述一起长大的两个年轻人结束七年爱情长跑修成正果，还没感受到婚姻中的甜蜜与浪漫，就被各种家长里短和生活压力所包围。
为了还原真实的胡同生活，陆添在布景时拿来了篮球、随声听、泰坦尼克号的海报……有一场戏，他甚至拿来了一瓶真实的八几年的二锅头，他的专业意识是，这些小道具能增加演员信念感。“没有小真实，就没有大真实。”是王羽铮一直记得的话剧行业的一句话。


短剧《胡同儿》片段/受访者供图

陆添认为，找到王羽铮是《胡同儿》成功最关键的一步。据“快手星芒短剧”当时的规则，播放账号如符合剧中人设且粉丝数超过100万可以参与分账奖励，因此他想选择自带流量的网红。《胡同儿》也是王羽铮量身定制的一部短剧，他的人设是一个经常和女友吵架的正能量男性，语言嚣张但行为正直。于是，剧里设置了家长催婚、女性初入职场必须签“不孕承诺书”，以及婚后如何恰当处理异性关系等多个紧贴社会热点话题的戏剧冲突矛盾。
较高的质量加上王羽铮本身的粉丝量，《胡同儿》于2022年7月9日上线，以3亿+播放量收官。对短剧来说，《胡同儿》的成功显然是标志性的，从甜宠言情走向了题材更丰富的宽广天地，从带火达人，到与达人联合，快手短剧的模式也逐渐成熟。
作为中戏表演系的人，王羽铮不觉得拍短剧就委屈了他，“短剧要比长剧累，它练的就是你一个人，大家都希望你能又好，又高效。”
海量的用户就是海量的创作者
短剧和长剧的区别，制片导演的体会比演员更加深刻。
汤明明是一个工科生，半路出家做了短剧，她的冬漫社作品和所谓传统的短剧观众年龄低的判断背道而驰，她专注在30+女性观众的服务上。在快手短剧开始题材百花齐放后，汤明明盯住了家庭题材，接连推出了《女人的复仇》《单亲妈妈奋斗记》等爆款短剧，今年夏天在快手热播的《再婚》达到近10亿播放量。这样的题材能爆，对于早期短剧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汤明明遵循的是找到观众定位的原则。


冬漫社出品的短剧《再婚》/受访者供图

“我是学工科的，有个说法是如果你的目标定错了，那一定会失败”，汤明明不同意用长剧逻辑类比短剧的方式，虽然都是剧，差别可太大了，她认为“短剧只要服务好你的目标用户就非常牛了。”因此在创作阶段就一定要搞清楚是拍给谁看的。“《梦华录》那种大场景，我们短剧怎么可能拍出来？我个人认为，观众更希望在短剧中看到在长剧里没有看过的、更特别的故事。”
汤明明自己是个30+的女性，她对自己公司的剧作要求，是她必须在看剧本阶段就有哭到五次的冲动，如果达不到，就重新来。她反复在公司里强调，“要卷故事，而不是卷制作。”因此冬漫社的编剧们就有很多女性，她们能体会已婚女性在职场、在家庭中所经历的酸甜苦辣，写出来的故事也好看、接地气，甚至在创作过程中，她都和编剧们一起经历着有娃的中年女性在生活中的不易，有些编剧因为孩子太小，无法出门，汤明明就上门看剧本。
快手短剧负责人于轲认为，长视频平台现在对短剧的理解还是太传统了，“竖屏的手机的屏幕里，大家的视觉重心往往偏向于某个人物，这就是为什么要先去看人和人设，再去匹配对应的剧本。”于轲讲了提出了一个颇有意思的观察，之前，用定焦镜头去拍的时候，可能主角的面部表情是非常真实的，但是他耳朵后面的背景全都是虚的，用户直接反馈说这个东西不好，拍虚了，我什么都看不见。影像感在此时变成了一种瑕疵，观众会更希望在第一人称视角下，所有的东西都能看得特别清楚。因此好机器大制作，对短剧来说不一定奏效，甚至起反作用。
做了几年短剧，于轲目前对短剧的理解是“人、故事，最后才是制作”。“大家回到最初的状态，就是去卷故事，想出idea，塑造人物，吸引用户能够追下去。”
陆添在成本问题有同样的看法，做了几年短剧，他的经验就是成本可以严控，“我们内部对于不同题材的成本有严格控制的红线，不能超过这个红线，否则没法做。”因此他也研究出了一些节约预算的方法，比如现代戏尽量少写一些夜外，因为没有太多成本去租吊灯车，拍夜外场景会靠近光源多一点的地方，漆黑的小公园、一望无垠的大马路这种场景也尽量少写，从剧本上就规避。因为这些东西尽管可以提升所谓的“影响质感”，但是否是观众需要的呢？是一个巨大的问号。但可以肯定的是，观众最需要的，是好故事，好人物。
于轲表示，接下来他会把重点放在新剧《仁心》上，这是讲医院规培生的故事，里面不再是爽点，而是大家的共情点，“比如在不同的科室面对不同的病人，医生怎么处理跟病人之间的关系，跟家庭之间的关系。”剧情也会关注到孕妇产后漏尿、阿尔兹海默症老人、失孤家庭等等。
于轲看到快手里海量的用户，这就是海量的创作者，他最直观的体会就是，“无数以小博大的例子印证了，大家拿手机就能拍出很好的故事。人，就是最好的素材来源。”回归到对短剧的定义，于轲的结论是，既有短视频的内容生态，同时又有剧的内容形态。“它是蛮酷的一件事情，帮助很多内容从业者有展示自己的舞台，希望大家快手平台能够实现自己的内容梦想。”在浙江金华的相声演员张小明，是鸿运照相馆老板，与横店许多群演相熟。群演在影视寒冬中很难坚持，不少人是在疫情发生剧组停工后开始拍摄短剧的，张小明也是其中之一。原本在横店送外卖的小哥，现在边送外卖边做群演，也开始用手机拍短剧；浙江金华的保安呆飞，用手机屏幕演绎保安的民间故事，已经有384.4万的粉丝，另外，在云南普洱的的女性创作者虎牙妹正义使者，已经有640多万的粉丝，另辟蹊径开启了女性武打动作短剧。

快手做短剧的第一年，slogan其实是叫“拥抱每个剧星梦”，那是2019年，快手的团队探访了横店，发现有4000多位群演拿着手机在快手直播、拍段子做网剧，至今过去三年，长视频影视行业依然在等待春天，但短视频的世界正在悄然发生变化，如今，横店已经成为快手短剧的拍摄基地，同时，青岛、广州、杭州、北京、成都也正成为数字的短剧村，吸引了更多专业人才和团队涌入。到至2022年第一季度，快手已累计推出近12000部短剧，拥有350部头部优质短剧。2022年7月数据，快手短剧日活用户达2.6亿，创作者规模超过10万人，其中粉丝量过百万以上的大V超过2220人。快手短剧创作者规模超过10万人。现在，快手在短剧领域希望形成“戏剧村”， 无论是原本直播的网红，还是专业出身的演员、制片、群演，又或者更加普通的普通人，都能在这个线上的戏剧村里聚集，“回归到最淳朴的讲好故事”，找到新的机会。而同时，快手短剧和社区带来的独特性是，这些成千上万的创作者的生活戏剧里也隐藏着时代的变化，个人生活和时代发展共同找到了彼此的回响。